鄉(xiāng)關何處
■費城
逢年過節(jié),我總會返鄉(xiāng)。準確說,應該是回到父親的故鄉(xiāng)。這樣說,難免有些唐突,從我個人情感來說,卻透露出心頭某種難以言說的愁緒。
父親的故鄉(xiāng)有個好聽的名字叫“雅樓”。聽起來,像是一個文人輩出的地方,其實不過是當?shù)氐耐琳Z音譯,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壯鄉(xiāng)山村。而壯話則是當?shù)氐闹髁髡Z言。因我至今不通壯話,所以對這個有著好聽名字的故鄉(xiāng),始終有著某種抗拒的愁緒,如果不是父母健在,并且在此定居多年,恐怕我一輩子也不會踏足這個山高路遠、地少人多的偏僻鄉(xiāng)村。
事實上,我在故鄉(xiāng)待的時間并不長,所了解的自然不多。父親幼年喪父,少小離家外出討生活,到黔桂交界的一座礦山挖煤三十余年。待到年老體衰、力不從心的年歲,卻趕上礦山破產倒閉,加之父親生性本分,懷揣“落葉歸根”的觀念,決定拖家?guī)Э诜掂l(xiāng)當農民。
然而父親的返鄉(xiāng)之路,并沒有預想般順暢。在他外出務工的幾十年間,原來名下的責任地早已劃歸生產隊所有。返鄉(xiāng)之后,父親即向村部申請劃撥耕地,遭到了生產隊的回絕,理由是父親一輩原本由外村遷居而來,非本村原住民,加上族上親戚稀散,人單力薄,數(shù)次申述無果。謹小慎微的父親,擔心因此招來口舌,今后更難在村中立足,幾番思慮之后,只好放棄。
而我的母親,則是另一個縣份的城鎮(zhèn)戶口,我們兄弟二人隨父親在礦區(qū)長大,入的是“農轉非”戶籍,村人猜測父親領了巨額養(yǎng)老金回鄉(xiāng)享福,親戚則顧慮父親回鄉(xiāng)爭奪自家名下不多的土地,因而屢受排擠。父母苦于生存壓力,以及我們兄弟二人的學雜費,只得拿出半生積蓄買下村里的一塊田地維持生計。而我則轉入當?shù)氐泥l(xiāng)村中學就讀,因為語言的隔閡,常常受到本地學生欺負。對于故鄉(xiāng)的懷戀,感受到的并非是鄉(xiāng)情的溫暖,更多的是由心而生的人情冷淡。
所幸一年之后,我就從那所中學畢業(yè)到外地求學,而后一直在外工作和生活,時光荏苒,轉瞬已逾十數(shù)年之久。而令我始終懷念的故鄉(xiāng),早已在我遙遠的懷鄉(xiāng)夢中分崩離析。因我從小在礦區(qū)長大,所有成長記憶都與礦山有關,所懷念的人與事,早已隨著礦山的倒閉煙消云散,數(shù)萬礦工子弟為尋出路,散落天涯,自此離去,便永難相見。而父親的“故鄉(xiāng)”沒有我成長的印記,沒有熟悉的山崗、玩伴,甚至生活、語言都與之格格不入,一張嘴,便顯露了生分。
而今,我早已沒有了故鄉(xiāng)。直到現(xiàn)在,我仍無法揣度父親當年是懷著怎樣一種內心的掙扎離開故土?而經年之后,又是懷著怎樣一種渴望返鄉(xiāng)?
當我回到老家,面對這樣一位滿頭白發(fā)、口齒笨拙,被他鄉(xiāng)放逐,又被故鄉(xiāng)拒之門外的老礦工,在他心中深藏著一種怎樣的痛楚與悲傷?往事如塵埃落定,一切化作過眼煙云,如今已年逾六旬的父親喜歡長坐在家中的竹椅上,眼瞼低垂,常常讓我以為他睡著了。不經意間,父親會從嘴邊吐出一段話,抑或幾個熟悉陌生的名字,讓我心頭微微一顫。我猛然頓悟,晚年的父親是在緬懷他漫長的一生,在鄉(xiāng)愁的深淵,緬懷另一個遠逝的“故鄉(xiāng)”,這便是父親有生之年的“懷鄉(xiāng)之痛”。
每當這時,我所能做的便是陪伴在側,細致聆聽父親昏沉的囈語,滿含熱淚,卻欲哭無聲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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